道是佛性,是本真的生命。道又与人不相离,在日用不知中,在空悟的心性中,人或明或暗,或直或曲地与道合一。佛,就是要人有所觉,使道在心中呈现出来,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心在平常中,在无所住的无分别中与道合一。
这个心是觉悟心,是空明心,心一旦识道,平常事便在觉悟的眼光中充满了大道的光辉,充满了迷人的禅意。人就从平常事中解脱出来,随心任运,潇洒自如,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生命。这时烦恼琐事不能抑制他心中的欢乐,无明痛苦不能染污他心中的空明,言语文字和偶像经典不能妨碍他做一个自主自信之人。所以自由的生命在尽情地宣泄奔流出来,涤荡世俗的污浊,冲淡心灵的荒凉。
“平常心是道”,什么是平常心?什么是道?平常心就是直心,就是亳无分别简择的初心;而道就是人的整个生活,就是法界。马祖道一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马祖的高明处是在前人明心见性、即心即佛的基础上大胆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这论断:道就在平常心中,道不离日常生活,不离人生存的身心环境;而人只要在这样的世界中,保持初心,保持平常心,完全觉悟到这个世界,并随心任运,诗意地栖息在这一世界中,人就与道合一,与清净的生命本原合一,也就摆脱了烦恼系缚,涤除了无明污染,证成无上菩提。
马祖的门人也非常注重对“平常心是道”的理解。赵州曾问南泉道:“什么是道?”南泉答道:“平常心是道。”进一步问什么是“平常心是道”呢?南泉的回答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闲事”就是不肯置入平常事中,反而在平常事的虚无化中妄想不已,以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为痛苦的因缘,以金钱美色名利权贵为幸福的源泉。在南泉看来,这恰是与人的真实生活相对立的“闲事”,因此,南泉所谓“平常心是道”,是在打碎、消解了“闲事”,将人的各种妄想分别加以否定后,要人回到平常事,回到生活的真实中的真理。
道就在平常心中,人依赖于平常心的悟道而重新回到生命的真实,回到永恒的存在中。像百丈怀海的“佛只是人”,像黄檗希运的“无心是道”,像临济义玄的“平常无事”,都是马祖“平常心是道”的充实与完善。
“平常心是道”的提出,改变了禅宗思考的路向,使成佛的欲望从明心见性的向内反切转而着重强调向人的整个生命活动,尤其是平常生活中应用。禅的佛性本体论思考被平常无事的当下觉悟和运用所代替,从而使传统的研读经典及坐禅的修行方法在淡漠中被边缘化了;人们更欣赏的是在平常琐事中直悟大道,更希望在口喝棒打、扬眉瞬目中觉悟生活的真实。禅,成了如何使人更欢欣、更偷快、更安恬地生活下去的指南,成了如何使人“常惺惺”地警惕生活中的陷阱的指南。
禅的彻底中国化,使“顿悟”说活泼泼地表现在具体的生命活动中,使禅与禅僧的日常生活、行为、意志、情感打成片,使禅在自然的展开中充分表现出活泼生动、形象、质朴、乐天和幽默的一面。生活毕竞是平平淡淡的,但生活融人了禅者的智慧后,竞是如此妙趣横生,让人感到生活的快乐、愉悦和幸福,甚至包括某种程度的惆怅、留恋和苦涩,但不管是哪一面,在禅者的深刻体验中都已变得空明、灵动和清净。禅告诉人们生活毕竞是一个平常,不要留恋,不要执著,如刀划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平静、淡泊而自在地流动着。正是这种貌似矛盾的观点,给禅者的内心增加了“生活”的张力,同时使人们不致在烦恼中悲哀,在沉寂中枯死而能洒脱坦然地面对各种不幸,以及死亡的邀请。有了一个空明、开悟的心灵,世间还有什么无情风雨、莫名烦恼能够奈何得了呢?肯定了矛盾又摆脱了矛盾,肯定了困境又摆脱了困境,这就是禅,这就是生活的幽默,这就是人的自由。
“平常心是道”,首先要人贴近平常,置身于平常。一个被日常琐事搓弄得憔悴不堪,被生活的平庸消磨得麻木不仁的人,他的心往往在漠漠中向外驰求,根本不能正视自己在生活这件事实,以为“伟大”、“高贵”、“水恒”和“幸福”守候在生活的大门外。在禅者看来,一个抛弃生活,驰心外求的人,恰恰是最不幸的人。
马祖在怀让处开悟后,便到江西弘法。他所体悟的“平常心是道”,便是“自从胡乱(安史之乱)后,三十年不曾少盐酱。”最真实的生活也就是最平常的生活,但禅者与众人的区别乃在于他觉悟到了这一真实,从而能住于内心的体验中泰然处之,不被世风吹动。
有位从南方来的僧人问赵州:“什么是佛?”赵州答:“殿里的。”僧人问:“殿里的不是泥塑的吗?”赵州答“是”,僧人又问“那真正的佛呢?”赵州又答:“殿里的”。来访的僧人一脸迷惑,以为赵州在捉弄他,便恳求道“学人方入禅门不久,请禅师指点迷津。”
赵州看了看,说道:“吃过粥了吗?”僧人答“吃过了。”赵州答“洗钵盂去。”来僧忽然有悟。
僧人悟了个什么?悟了个“平常心是道”。吃完了粥,随即洗钵盂,这不是很平平常常的事吗?任何人都免不了生活的真实就是如此,不可更改,不可逃避。
学佛学法也是这样,佛法并不是什么超然外在的事情,它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在平常事中,舍离平常事而别求“伟大”的“闲事”,这只能是缘木求鱼,兔头觅角。真正的佛、真正的法就在因缘和合、迁流不已的生活中。做一个僧人就要像马祖样“日面佛,月面佛”,在泥佛中悟真佛,在平常事中悟大道。来僧不肯“日面佛,月面佛”,赵州便指点他“殿里的”,要他当下契入。但这并不意味着赵州把泥佛与真佛等同起来。在一次弘法中,他对众入说:“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都是贴身衣服,这些都可以称作烦恼。”来僧的病处正在于从超越入手,把“真佛”作为一个抽象的存在来追求,因此“真佛”便成为烦恼。赵州则要他从平常入手,在泥佛中悟真佛,在平常事中觉悟生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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