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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往圣继绝学 一一 金陵刻经处侧记

发布时间:2023-09-19 03:12:04作者:法华经讲解网
为往圣继绝学 一一 金陵刻经处侧记

1922年底,梁启超写了一封信,其中说道:

侍讲席两旬,所以弘我者无量。方翼多聆慈诲,益植善根,不意比以积劳,病中心藏,医者督责辍课静养。而此间从事结束,非久便当北归,在此当尚有半月以上。自怅善缘短浅,有导师而不克久侍。然此两旬所受之熏,自信当毕生受用不尽也。归后疗养稍可,当辍百业,以一年之功,专治唯识。或常以书请益,仍乞垂悯见诲。并呈拙稿数篇,能批数语掷下,亦足鼓其精进也。敬上。

竟无先生吾师。启超拜。

收信人写的是 竟无先生吾师 ,言辞恳切、执弟子礼甚恭。竟无先生,即近代著名大学者欧阳竟无。实际上,欧阳竟无只比梁启超大两岁而已。这其中虽有梁启超自谦的成分,但是对其的尊重程度,亦可见一斑。

此时,欧阳竟无执金陵刻经处编校主任,创办支那内学院,印经、讲学、做研究,名显海内。1922年10月,欧阳竟无在支那内学院讲《唯识抉择谈》,恰逢梁启超在南京东南大学讲学,便也前来听讲。但是只听了 两旬 ,便因病不能继续,遂有此信。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晚清思想有一伏流,曰佛学 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相关 。他本人也是与佛学相关的新学家之一。而掀起这股 伏流 的,便是欧阳竟无的老师,有 中国佛教复兴之父 之誉的杨仁山。

【二】

杨仁山(1837-1911),名文会,字仁山,以字行。祖籍安徽石埭,以其所居堂号为深柳堂,世称 深柳大师 。杨仁山自幼聪慧过人,综习儒学及诸子、天文、历算、黄老、舆地等等。其父杨朴庵,乃曾国藩同年进士,故杨仁山年轻时候就能参与国务政事,并入幕曾国藩帐下,深受器重。可他生性淡泊,一直和官场保持一定距离。

1864年,杨仁山居父丧养病期间, 阅他书不惬意 ,却对多年前购得的一本《大乘起信论》发生浓厚兴趣, 赓续五遍,尽窥奥旨 ,于是 遍求佛经 。此后,开始了他崇心向佛之路。

然而,当时佛教界的现状,却是一片衰颓。

明太祖朱元璋改革僧制,清世宗雍正又介入僧团论诤,佛教自此思想禁锢,噤若寒蝉,禅净末流大肆横行。太平天国运动对佛教更是有致命性的摧毁 其所到之处,寺庙、经像、书籍,焚灭无遗。尤其江南地区,破坏最为严重。

制度、思想的管控,以及来自外界的种种打击,使得清末民初佛教衰颓严重,僧众居士鱼龙混杂,文化水平普遍低下。所谓 释氏之徒 于经律论毫无所知,居然做方丈开期传戒。与之谈论,庸俗不堪,士大夫从而鄙之 。(杨仁山《等不等观杂录》)

1866年,杨仁山督办在南京督办工程。工作之余,与同事一起学佛探源。他认为只有经典流通,才能挽救当时的现状, 深究宗教渊源,以为末法之世界,全赖流通经典以普济 ,便发心刊刻佛经,来弘扬佛教事业。

可能今天很多朋友,对当时 刻经 的意义不大理解。要知道太平天国之后,江浙地区基本见不到什么佛教经书。

比如今天随处可见的净土诸经,在当时却是 兵燹之余,仅见小本《弥陀经》,而于大本《无量寿经》及《十六观经》,迨不可得。 (重刊《净土四经跋》)故杨仁山也曾说,刻印佛经是 为了补齐那些在太平天国运动中,被毁坏的佛教典籍。

在朋友王梅叔处,杨仁山偶然发现了魏源所辑的《无量寿经》。他喜出望外,遂将《无量寿经》《十六观经》《阿弥陀经》《普贤行愿品》四经合刊一本,是为金陵刻经处刊刻的最早的佛经 《净土四经》。以此为标志,金陵刻经处的事业正式开始。

【三】

严复说: 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者又以民智为最急也。 (《原强》)晚清以来,救亡图存、开启民智,成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

侯外庐直接把这段时期称为 启蒙阶段 。时代影响所及,每位思想家 无论洋务派、维新派、革命派,还是保皇党等,罕能超出时代之大势,皆受其感召,不可避免地印有这个烙印。

身在其时的杨仁山,亦复如是。和我们通常的 传统 印象不同,杨仁山并非思想保守、关起门来作研究的居士,相反,是一位目光相当锐利的先进学者。

据《杨仁山年谱》,1875年、1878年,杨仁山曾随曾纪泽、刘芝田两度出使欧洲。除考察西方政治经济之外,杨仁山更是接触了大量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带回地平仪、天文镜、子午仪等测绘工具;又认识了诸如日本僧人南条文雄这样的朋友,为其以后搜集佛经提供了极大便利。

1896年,谭嗣同以江苏候补知府的身份来到南京,谒见杨仁山,向其学佛。谭嗣同称赞杨仁山为 佛学、西学,海内有名,时相往还,差足自慰 ,视其为佛学第二导师。并在南京寓所,用了大约半年时间,于次年年初,写成著名的《仁学》一书。

书中明显能看到谭嗣同受华严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的影响,综合儒家杀身成仁的理念,奠定了他后来悲壮殉难的英雄情怀。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道: 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 谭嗣同从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学》。 明确指出杨仁山对谭嗣同的影响。

开启民智必须学习科学和新技术。1897年2月上旬,杨仁山、谭嗣同还联络了郑孝胥、蒯礼卿、徐积余、缪荃孙、刘聚卿、茅子贞等学者,组织了 金陵测量学会 ,会址就设在杨仁山的寓所。与会者多为维新人士,此学会的主旨,则是宣传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救国启蒙。

金陵测量学会,是中国最早的民间科学组织之一。

【四】

除了刊刻佛经、传播自然科学之外,杨仁山还萌生了兴学培养佛教人才之念。而最终将兴学之举付诸实践,与以下两个事件有关。

其一,19世纪末全世界范围内兴起了 佛学启蒙 运动。1893年, 现代印度佛教复兴之父 的锡兰佛教居士达摩波罗,在上海与杨仁山会晤,希望中国能派高僧到印度弘法。杨仁山对此深表支持,但 欲求振兴,惟有开设释氏学堂,始有转机。乃创议数年,无应之者,或时节因缘犹未至耶?请以观诸异日 。

其二,是清末的 庙产兴学 运动。1898年 戊戌变法 前夕,湖广总督张之洞作《劝学篇》上奏朝廷,提议为推进初等教育,将全国佛教寺院与道观的大部分改为学堂。此即著名的 庙产兴学 运动。这一政策1901年开始,各地纷纷响应,1906年达到高潮。为保护寺产,各大寺院便陆续兴办了一些僧教机构,然而这些僧学堂,并无意真正振佛学教育之意。

面对此颓废景象,杨仁山当仁不让,决心自己办学。

1904年,杨仁山居士在金陵刻经处内添造房舍,为创办学堂做准备,并写信给南条文雄,求取日本僧伽教育的成功经验。

1907年秋,被称为中国近代第一座新式教育的佛教学堂 祗洹精舍,正式在金陵刻经处开办。办学经费主要依靠善士捐助,除月霞法师募化所得之外,陈寅恪之父陈三立,时督办南浔铁路,便布施其薪俸于金陵刻经处,也成为办学经费的主要来源。

1908年9月,各地招选的僧徒俗众也已到达,祗洹精舍正式开学。当时拟定的学习课程总有三门:一为佛法 这是根本课程;二为英语 以后和世界交流的工具;三是梵文 应达摩波罗之请,培养僧才,再传佛法于印度。其余国文、史地、算术不一而足。

祗洹精舍的授课老师,都是当时一流人物。高僧谛闲法师任学监并讲天台教观,著名诗僧苏曼殊讲授英文、梵文,李世由讲授汉文,杨仁山自己则主讲佛学。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祗洹精舍影响力大增。第二年春天来报道的学生队伍中,有一位21岁的年轻比丘 太虚法师,后来将成为宗教领袖,和精舍的其余同学 仁山法师、智光法师,欧阳渐、梅光羲等,共同影响近代百年的佛学走向。

可惜的是,由于经费问题,祗洹精舍只办了一年多,就停止了。

精舍停办不久,杨仁山又与同仁在金陵刻经处创办佛学研究会, 该会每月开会一次,每七日讲经一次,听者多欢喜踊跃 ,参与者多为当时各界名流。

【五】

章太炎曾说: 自清之季,佛法不在缁衣,而流入居士长者间。 (《支那内学院缘起》)清末民初的佛学特点,是居士和知识分子钻研、弘传佛教。其中原因很多,但是和清朝的治学传统以及启蒙救亡的理念,显然是密不可分的。

自龚自珍、魏源等今文家开始,学者借用佛学思想,发挥儒家的微言大义,已成风气。所谓 龚、魏以来,公羊派多公然为佛弟子以研究佛教者,实近八十年内所起之新现象 。(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康有为更是如此,其《大同书》的理想世界,几乎就是华严的十玄门、一真法界的翻版。

华严学说 圆融无碍 的思想,容易让人们消除世俗、解脱的二元对立,把 追求彼岸的解脱 转化为 对当下的关注 。如此一来,佛教在世俗层面的积极意义就显露出来。

所以,杨仁山主持下的金陵刻经处,早期所刊刻的,还是以净土、华严等经典为主。而杨仁山给外界的印象,也是华严、净土家。梁启超说: 晚有杨文会者,得力于华严,而教人以净土,流通经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教者,什九皆闻文会之风而兴也。 (《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

可是在杨仁山看来,如果仅知 佛教粗迹,于精微奥妙处,未之知也 ,那么 高明特达之士,仍不见信 。所以,除了常见经典,必须流布能传达佛教深意的经典,才能真正振兴佛教。

再者,当晚清大多数人都主张 师夷长技以制夷 的时候,杨仁山已经超前意识到,技术只是表象,必须从 学问 的层面进行彻底改变。他曾与人言: 斯世竞争,无非学问。欧洲各国政教工商,莫不有学。吾国仿效西法,不从切实处入手,乃徒袭其皮毛。

技术强大,是学术先进的外化表现。如果只关注技术,必然始终落后。所以,杨仁山不自觉地还是想从中国的传统学术中,找到可以和西学相抗的东西。

随着杨仁山的体悟研究,他越来越注重对唯识经典的弘扬。重要原因之一,是唯识的学理性非常强,因明的宗、因、喻三支,可以和逻辑的三段论相类比,几乎完全符合西方意义上的 哲学 概念 这,正可以用来抗衡西方学术。

在日本僧人南条文雄的帮助下,他从日本、朝鲜等地请购回大量的隋唐古经书,其中就有如《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这样重要的唯识著作。近代唯识学由之而兴,影响所及的僧俗学人,不计其数。

杨仁山虽然教宗贤首、行在弥陀,但是胸襟光明、眼界开阔,对门下弟子的学问路数,却不强加一致,反而各自引导。一时门下弟子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如 谭嗣同善华严,桂柏华善密宗,黎端甫善三论,而唯识法相之学有章太炎、孙少侯、梅撷芸、李证刚、蒯若木、欧阳渐等,亦云夥矣 。(《杨仁山居士事略》)

1911年10月2日,杨仁山安然谢世。他安排好后事,生前已将住宅布施出来,用作金陵刻经处永久之用;刻经处的管理和日常运作,由董事会共同决议。

而刊刻佛经的编校问题、学术负责以及光大唯识的事业,则待由他的继承人 欧阳竟无来完成了。据说,杨仁山临终前,将事业托付欧阳竟无。欧阳 以如何守成问 ,老居士曰:

毋然,尔法事千百倍于我,胡拘拘于是!(吕澄《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

【六】

欧阳渐,字竟无,江西宜黄人,早年肄业于经训书院,攻读经史,兼学西学。同学桂柏华笃信佛学,其虔诚精进对欧阳竟无大有触动。1904年,欧阳竟无33岁,在南京认识了杨仁山,便从之学佛。两年后丧母,自此发心茹素戒色,皈心佛法,以求解脱。后游学日本、再回国任两广优级师范教师。1910年复从杨仁山座下学习。

当时,杨仁山已是暮年,专力唯识,一边校勘刊刻唯识经典《瑜伽师地论》,一边研读学习。另外,杨仁山欲编纂《大藏辑要》,为初学佛法者指示门径。可惜《瑜伽师地论》只刊刻了前半部,《大藏辑要》也没有完成,就去世了。

欧阳竟无继承乃师遗志,全面负责金陵刻经处的编校刻经工作和学术事业。

1914年,欧阳竟无在金陵刻经处设立研究部,聚众讲学、兼责刻经。至1917年,刻成《瑜伽师地论》后50卷,毕竟杨仁山生前遗愿,并写了《纲要》,阐明他后来分 唯识、法相为二 的 约观心门建立唯识义,约教相门建立法相义 的总义纲要,这也成为欧阳竟无最有代表性的学术观点之一。

后来,由于金陵刻经处董事会人事变动频繁,影响颇大。沈曾植建议欧阳竟无 不必争金陵刻经处,当本其所学,别创规模 。于是欧阳竟无下定决心,写制简章,着手筹建支那内学院。所谓支那,即是中国;内学,即是 佛学 的自称,与 外典 外道 相对;支那内学院,就是 中国佛学院 。

此举颇得各界名流学者支持,沈曾植、章太炎、陈三立、梅光羲、金蓉镜、蒋维乔、熊希龄、蔡元培、叶恭绰等一大批近代文化史上的学者,纷纷在简章签字,成为筹办支那内学院的发起人。

在符九铭(时任江苏省教育厅长)的支持下,1922年7月,支那内学院正式成立,欧阳竟无为院长,地址设在南京市公园路,占地16亩。虽然支那内学院并没有设在金陵刻经处(金陵刻经处的面积也不足以容纳一所正规的佛学院),但是我们通常依然感觉两者之间密不可分、一脉相承。

实际上也是如此。在支那内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欧阳竟无讲道:

我亲教师杨老居士首创祗洹精舍,余亦曾观发起,意在陶铸真士,重入五天,考求文献 今之所存,唯武昌佛学院与本院,实承祗洹精舍而来也。

据吕澄先生回忆,支那内学院分为事、学二科。事科,包括藏书、刻经、宣传、视察等,学科包括教学、研究、译述、考订等。除了日常讲课、培养佛学人材外,主要的工作也还是校刊刻经。此外,将内学院研究成果集结,出版了四期《内学》,在当时学界影响巨大;并继续对照梵本、汉译本,编校内典《大藏辑要》。

【七】

欧阳竟无在开学典礼上提到的武昌佛学院,和支那内学院一样,同为 实承祗洹精舍而来 ,在近代佛学史上影响巨大,甚至被称为 佛学院中的黄埔军校 。主要发起人和院长,则是太虚大师。

早在杨仁山办祗洹精舍的时候,太虚大师就前往学习。虽然学习时间很短,只有一学期,但是对其影响很大。后来太虚大师在《我的佛教改进运动略史》一文中,将求学于祗洹精舍,列入其求学四期之第一期,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欧阳竟无和太虚大师虽有同门之谊,又共同推进佛学教育,培养佛学人才,但是后来却发生了巨大的观点冲突。

一来僧俗有别。欧阳竟无作为护法居士,对当时僧人不学无术的现象痛心疾首,以革新之姿态,主动站出来,针砭补救。欧阳竟无成立佛学会,就是为了研究因明、唯识,以扫禅宗净土轻视学问的流弊。后来又试图发起 中国佛学会 的组织,为此专门拜谒孙中山,并获得孙中山的支持。欧阳竟无主张 但劝人学佛、而不劝人出家。因出家者虽多,而学佛者甚少也 。(《与桂柏华书》)因此在言语上,对僧众不免有过激之处。

他的言辞主张引起社会巨大反应,僧俗两界都有批评。1913年,八指头陀寄禅大师、太虚大师等共同发起中华佛教总会,欧阳竟无遂发来贺文, 中国佛学会 自动解散并入其中。

但是欧阳竟无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后来还应南京高师哲学研究会之邀,做了《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须》的著名演讲,强调应该把佛教组织和佛法思想分开,遵循他一贯的立场。

客观上说,僧宝驻世,意义重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僧宝不在,佛法就无所谓存在的意义了;但是现实中的一些现象,确实也如欧阳竟无所言,在特定环境下,一些僧人的行为甚至严重破坏佛教形象。太虚、欧阳各执一词,均有道理。

对出家态度的理解和立场,是太虚与欧阳的第一大不同。

第二,围绕《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在学术的认知上,两人也有很大差异。

大约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日本兴起批判佛教思潮。学者松本文三郎、望月信亨、村上专精等人,从文献角度,对《大乘起信论》的真伪进行考辨。梁启超将几位日本学者的观点集结成册,介绍给国内,引起一片哗然。

传统认为,《大乘起信论》是印度高僧马鸣之作。一直以来,此论就是中国人学佛最重要的入门典籍之一,也是天台、华严、禅宗等学派的重要理论依据。可以说,如果判定《大乘起信论》是伪作,中国佛教的信仰基石将会动摇坍塌。

吕澄曾说:

在近代,支那内学院在佛学研究方面如果说有点成就的话,那就是在佛学研究方法上开辟了一条新路子。即过去研究佛学,长期来只是就翻译过来的汉文典籍进行研究。到了支那内学院,我们组织研究者学习梵文、藏文,又搜集梵文原本和藏文藏经,从而对照梵文、藏文经典,校勘汉文经、论,结果大开眼界。许多译成汉文的经典,原来难以理解的,甚至翻译传抄有错的,一对勘,毛病都出来了。

此论真伪干系重大。由于欧阳竟无为代表的支那内学院更注重文献,更偏重学术和文献考辨;太虚大师为首的武汉佛学院,除了对《大乘起信论》的义理做肯定外,更关注该论对大众信仰的现实意义,双方的矛盾必不可免。

欧阳竟无的弟子王恩洋、吕澄发表文章,分别从义理校勘、文献考辨角度认定此论伪作;太虚大师则予以有力的辩驳和回应。这场论辩持续数年之久,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最主要的论诤之一,直接形成佛教后来的两个治学流派,影响至今。

关于这次论争,分析的文章已经很多。很多学者都将之描述为彼此立场截然对立、关系交恶。实际上,王恩洋后来对此事写道: 法海腾波,潮音竟响,打破千余年之沉寂,真为佛学界三十年来之一大事。非两院对立,安能有如断立破盛举耶。 令我辈汗颜且敬佩的是,太虚大师和欧阳竟无尽管观点不同,双方依旧惺惺相惜、和睦如初。武昌佛学院和支那内学院的关系,也并未受损,依旧来往密切。

后来支那内学院经费不足,《内学》停刊,他们的研究成果,就主要发表在太虚大师的《海潮音》上;南京沦陷后,支那内学院搬到重庆江津,与太虚大师在重庆缙云山主办的汉藏教理院比邻而居;两院还一起开会商讨抗战残余如何复兴佛学;太虚大师也曾多次邀请王恩洋去讲唯识。

欧阳竟无命运坎坷,丧母、丧女、丧子,一生磨难。王雷泉在《欧阳竟无文选 序》中说其人是 悲愤而后有学 。横在欧阳竟无面前的,是悲凉的过往,又是危亡在眉的乱世和稗草丛生的佛教。唯识学孤军兴起,他力扛刻经、讲学重任,又具备过早的学术眼光,引进不同语言的藏经校勘文献,必然要遭受众人的诋毁和时代的不解。

所以,温金玉教授说: 欧阳竟无在世时,他的事业已经是 别调孤弹 ,在他死后的相当长岁月中,亦不为世俗社会和佛教界所理解。 宗教则屏为世学,世学又屏为宗教,舂粮且不能宿,盖垂青者寡矣。 他 确实是以殉道者的精神,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研修生活 。

1943 年,欧阳竟无在支那内学院蜀院去世,享年72岁。三百弟子奔丧江津。太虚大师闻讯悲哀不已,挽之曰:

胜军论后有斯文,公已追从先哲;

石埭门中空上座,我犹孤掌赠哀。

上联称赞欧阳竟无可以比肩印度著名佛学大师、玄奘法师的师傅 胜军论师,下联追忆同学之谊,同为 石埭(杨仁山是石埭人)门中 。而 空上座 孤掌赠哀 七字,使人读来,不胜戚戚,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不由让人想起晋代高僧支道林和同学法虔。法虔去世后,支道林精神颓丧、郁郁寡欢,常对人说:

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世说新语 伤逝》)

所谓 冥契既逝,发言莫赏 ,便只剩了 孤掌 。没有了最强的论敌,也丧失了最好的知音。

四年后,太虚大师圆寂。

【八】

金陵刻经处所刻的经典,在当时即被人们称道赞颂,称为 金陵本 宁刻本 。这不仅因为其印制精良,更和杨仁山刻经的理念相关。

《等不等观杂录》收有杨仁山回复郭月楼(道直)的一封信,当时郭月楼请杨仁山刻《高王观音经》,杨仁山认为此经 俗间所传《高王观音经》,古人已辨其伪 ,便拒绝了郭月楼的请求。并说在金陵刻经处创办之始,即有公议条例,即 凡有疑伪者不刻,文义浅俗者不刻,乩坛之书不刻 。这便是著名的 三不刻 标准。

除了刻印佛经,杨仁山还延请南京著名刻工如潘文法、甘国有、姜文卿,精心刻制《西方极乐世界依正庄严图》《慈悲观音像》《灵山法会》等作品刊印流通。尤其《灵山法会》,人物形象多达97人,人物神态各异、画面层次分明,即便在今天,也是难以超越的艺术瑰宝。

本着弘法利生的精神,金陵刻经处所刻的佛典,均采用书本形式,方便携带;所刻印流通的经典佛像,只按纸墨印工计算成本,使一般大众易于获得。

据罗琤《金陵刻经处研究》统计,至杨仁山去世前,金陵刻经处刻印佛经253种,以大乘经典、古代高僧注疏文集等为主。光绪前后,通过南条文雄从日本朝鲜等地搜购到的一批隋唐古德佚书、各宗典籍约280余种,进行大量刊布。

总览印经书目,除了传统的著名大乘经典如《楞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等,尤其华严、净土宗经典注疏为多,如《大方广佛华严经要解》(宋戒环集)、《佛说阿弥陀佛经疏》(唐元晓撰)、《净土知津》(明智旭撰),等等。

民国时期刻印249种,其中大乘唯识和中观的比重逐渐加大 显然是因为欧阳竟无、吕澄等人的学术认知所影响的。《大乘五蕴论》《摄大乘论》《中观论疏》《辨中边论》等著名大乘论典,以及《瑜伽师地论记》(唐遁伦集撰)、《瑜伽师地论目录》(唐玄奘译)等研究性的著作,都是在这一时期刊刻的。

1949年后至1966年以前印经籍36种,大部分是玄奘法师的译著作品。

在杨仁山的影响下,各地刻经事业蓬勃发展。金陵刻经处筹办人之一妙空法师在扬州创办了江北刻经处;发起人之一曹跃湘居士创办了长沙刻经处;杨仁山的门人学友徐蔚如、蒋维乔、周叔迦、梅光羲等,先后创立了北京、天津、江西刻经处。

这几处刻经处与金陵刻经处有计划地分工合作,根据统一的刻经版式,共同刊刻全藏和《大藏辑要》,汇成了当时刻印佛教经籍的高潮。新中国成立后,这几处的经板,又重新归入金陵刻经处,至今妥善保管。

在金陵刻经处的仓库里,还有一套《百喻经》雕版30块,是鲁迅当年为其母祝寿,请金陵刻经处代刻的。1981年,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时,金陵刻经处特意复印《百喻经》以作纪念。

经末附有当年刻的《后记》:

会稽周树人施洋银六十圆敬刻此经。连圈计字二万一千零八十一个,印送功德书一百本。余赀六圆,拨刻《地藏十轮经》,民国三年秋九月金陵刻经处识。

【九】

可能杨仁山自己也没想到,金陵刻经处会持续这么久,并对中国近代文化有如此大影响。

金陵刻经处刻印的经典,广为散布,自不必说。就以祗洹精舍为核心,旁及影响的弟子、门生、社会名流,已然不胜枚举。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晚清所谓新学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归依文会。

杨仁山的弟子,除了前文提及的欧阳竟无、太虚法师、谭嗣同、梅光羲、桂伯华等人,另有李证刚、狄楚青、高鹤年等著名居士,梁启超、章太炎、苏曼殊、谢无量、梁漱溟等皆来问学;硕学宏儒如沈曾植、陈三立、夏曾佑、宋恕、汪康年等,皆与杨仁山时相研讨。

欧阳竟无办的支那内学院,后来培养了近200名学生,旁及影响的学者如蒙文通等更是不计其数,门下最为杰出者,为王恩洋、熊十力、吕澄。熊十力执教北大,为新儒家开创者之一。最为突出者是吕澄,深谙英、日、梵、藏、巴利等语,治学领域广泛,精通印度、汉地与藏传三系佛学,并且对梵藏佛典的校勘、版本目录、文献学等极为精审。蓝吉富先生评价吕澄说: 在所有佛教研究领域里,如果综合起来衡量,在广度与深度上,他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佛学界的第一人。

而太虚大师的武昌佛学院、汉藏教理院,更是培养出了如法尊法师、观空法师、法舫法师、默庵法师、大勇法师、机警法师、印顺法师、慈航法师、演培法师等大批佛门龙象,并积极一生推动僧制改革,提倡 人间佛教 。直至今日,整个华语佛教界,皆受其思想影响。

杨仁山在《与某君书》中说:

鄙人所期于后学者,将来可作人天师表,开阐如来正教,不入歧途,不落权小,则末法衰颓之象,或可振兴乎?

想来有此数公,杨仁山《与某君书》中所讲的期望,算是圆满了。

参考文献:

罗琤《金陵刻经处研究》、《杨仁山大德文汇》、姚彬彬《现代文化思潮与中国佛学的转型》、《太虚大师年谱》、《欧阳竟无集》、吕澄《内院佛学五科讲习纲要》《内院佛学五科讲习纲要讲记》

(作者系独立撰稿人,本文系作者研究观点,不代表览潮网立场。)

责任编辑:林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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