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未来如果有人提起「圣严师父」,希望他们如何记得您们?
圣严法师:希望别人怎么记得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们对于历史人物,所能够留下的记忆非常有限,况且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历史人物,都还是个问题。
虽然有人抬举我,说我是历史性人物,未来一定能在历史上留名。但是,即使在历史上留下记录,也不一定能为后人所记忆,而且将来的人怎么看我、怎么记得我,可能有多种分歧的观点,即使是现在,大众对我的看法,一百个人也可能有一百种看法。
再说,未来也要盖棺才能论定,现在讲这些都是多余。人死之后,还去在乎后人是不是记得自己,根本毫无意义,也不重要。
问:要如何真实的活在当下?
师:在时间上,是有过去,也有未来,但是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这不是很空虚吗?但是如果只讲现在,而否定过去或未来,这也是错的。
以个人来讲,从父母生我们的那一刻开始到今天,就是我们的「过去」;对宇宙而言,它的开始,科学家提出是因为宇宙大爆炸而形成的,但是大爆炸以前是什么,我们无从得知,只能依据科学家的论点来理解,然而这些都有过去的。
过去的事,现在已经捉摸不到。以我亲身的经历来讲,譬如我的出生地,现在是在长江底,淹没在水中,看不到了。我七十来岁时,曾回大陆去看我童年成长的地方,那里的建筑、河道、树木、地形、地貌都变了,人也不认识了,如果有照片的话,过去只能在照片里看到,或是只能存在记忆中了。
而未来还没有来,只能够想象,但是想象并不等于现实。譬如我们到访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可能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想象那个地方的人、物和建筑,等实际到达以后,才发现想象与现实是有差距的。
因此,过去、未来都是虚幻的,活在当下、把握当下最重要。当下是什么?譬如我现在是个和尚,做一日和尚就要撞一日钟,我的责任是什么?职务是什么?工作是什么?所处的环境如何?位于哪一个时间点上?都不能跟这些脱节。我要把握我现在的生命、现在的环境,负责任、尽义务,也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把握当下。这样的话,我是非常积极的,不会空虚,不会落空,也不会失望。
人所以感到失望,是因为梦想未来,结果未来跟梦境不一样,所以失望。活在当下,就是做未来的梦。活在现在是最快乐的,如果放弃现在,老是回忆过去或幻想未来,那现在就会落空,这是非常悲哀的一桩事。
疾病与信仰
问:就佛家的因果观念来说,请教您会如何看待这次的病情?您又是如何转念来接受这样的结果?您有没有沮丧过呢?
师:从单纯的因果观来看生病,是非常消极的,好象是我过去做了什么坏事,现在要受生病的果报。虽然这种解释法不能说错,但也不尽然正确。
譬如释迦牟尼佛来这个世上度众生,但是他的一生之中,经历很多的苦难;又如玄奘大师到印度留学取经,一路历经八十余难,难道这是因果业报吗?是因为他过去做了坏事,所以这一世要遭受苦难的果报?
另外,我们也看到历史上许多高僧,都是从艰苦之中走出来的。有位古德曾说:「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这就是说,对佛教的修行人而言,不论是发愿成佛或者成为一名高僧,都必须经过苦难的试炼,许多例子皆是如此。
刚过世不久(2005年)的印顺法师,他十多岁起即患了结核病,他的一生都是在吃药打针中度过,跟医药结了不解之缘。但是也因为经常害病,体力孱弱,因此专志投入于佛经和学问的研究,最后在佛学上有相当高的成就。
我的一生虽然比不上他们,却因为生长在战争不断的时代和环境中,所以我的一生也都是苦难。我一出生就不健康,到了五、六岁还不会讲话,在八、九岁之后才开始读书。我虽然没有读过中学和大学,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最后到日本取得了博士学位。在这段期间,我的健康情况仍旧不佳。
不论是到日本或是到美国,我都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赤手空拳的努力。当时佛教界并没有栽培人才的概念,因为本身没有人,也没有力量。而我见到佛教如此衰微,只有鞭策自己更努力,同时我也发愿,我自己未能读大学,但是将来我要办大学,使得所有的出家人都有学位。
以这个过程而言,是因为过去我做了坏事,所以要惩罚我吗?不是的。反而我很感恩这一生有此际遇、有此一生,感恩佛菩萨为我安排了这样一个生命的历程,让我有机会奉献。
我三十多岁时已经写了很多书,这几十年来,即使再忙、再累,每年还是会写几本书,所以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一百多本。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果吗?其实是佛菩萨给我的使命,也是我自己从小发的愿心。
我从小就有一个愿心,我想「佛法这么好,是误解的人却这么多!知道的人这么少。」因此我要竭尽所能把我所知道的佛法的好处、佛法的智能传播、分享给全世界的人。可是我的所知、所能非常有限,所以必须充实自己、加强自己,让自己具有传播佛法、分享佛法的能力。就像刚才枢机主教所讲的,点亮一支小蜡烛,能够照亮空间,让自己走路无碍,也让在空间里的其它人沾光,得到明亮。
因此,我的愿心就是,把佛法的好处、把佛法的智能和智能,分享给全世界的人。这几年来我提倡用「心灵环保」来「提升人的质量,建设人间净土」,希望世上所有苦难的人,都能分享到佛法慈悲和智能的力量;有的人则是将佛法慈悲和智能的光普照出去。有的人则是被照耀。我不是希望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佛教徒,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要关怀这个世界,把佛法的好处分享出去,帮助世人减少烦恼,即使是减少一点点也很好。
因此,我这一生走来,虽然多病、虽然艰苦,总是充满感恩。大家知道我的肾功能出了问题,现在必须定期洗肾;我也曾在死亡边缘徘徊,在鬼门关前走了几回,而现在我还能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心愿未了。我最后一个心愿,就是要把法鼓大学建起来。当我的病况一度危急的时候,我向佛菩萨祷告:「如果我的责任已了,没有需要我做的事,那就让我随时走吧,如果佛菩萨还希望我完成任务,那就让我活下来吧。」结果我活下来了,而我的愿望,就是要把法鼓大学建起来。以我目前来讲,死亡或活著并无所谓,但是,活著是佛菩萨给我的责任、给我的使命、给我的任务,我还是要全力以赴地活,活得有精神、有活力。
刚才枢机主教说,死亡以后,就跟天主的大爱在一起,与神接通;而我死亡以后,则是跟三世一切诸佛同一个生命、同一个身体、同一个国土、同一个世界,那我还有什么好求的?现在的我很渺小,时间很有限,能够帮助的人也不多;而我死了之后,则不仅是在台湾,不仅是在这个地球、宇宙,而是在无限的时空之中。如此一来,什么地方需要我,我就去!什么时间需要我出使命,我就去!在无限的时空之中,有无限的众生需要帮助与度化,只要哪个地方的缘成熟了,我就去!这就是我的因果观。
因果小的,会在小的时空范围里运转,因果大的,则没有时空的观念,没有时空的关系。并不一定是说,我在这个地球上做了不少好事,所以希望再到地球上来享福报,这不是真正佛法的观念,因为这样的时空范围太小。在无限的时空之中,只有无限大的愿心,以及慈悲和智能的功能,要广度一切众生。
真正的自由
问:最后请教两位大师,您们觉得您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遗憾?或是觉得还没有做,需要更努力去完成的事?另外,全世界的知名人士,包括宗教界人士在内,都是生荣死哀,两位毕生都主持过许多次丧礼,见证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请问两位要如何安排自己的「最后一程」?希望所有关心您们,爱您们的人如何参于?
师:有人问过我,这一生之中,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如果马上死了,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对我来讲,我曾经犯过无数的错,但这不是遗憾,因为无知,所以犯了错。而我不会再去犯曾经犯过的错,也就没有遗憾了。
至于有没有想要做而还没完成的事?的确是有无数的事想做,却还没做。这些年来,我们每年都会推出一项社会运动,例如,我们率先对于民间大拜拜、大烧香、大烧纸钱或大放鞭炮等习俗提出改革,过去台湾民间常见从一村吃过一村,从这个镇吃到那个镇的大拜拜习俗等情况,现在都已经渐渐减少了。
另外,几年前还推动一项「心五四」运动,就是从「心」开始的新生活运动主张。像现在社会上普遍知道的「四它」——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或是「四要」——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太多;能要该要的才要,不能要不该要的绝对不要等等,我们这个团体里有几十万人经常在用,成为日常必需的一种生活方法。
去年,我们推出「心六伦」运动。因为中国古代的「五伦」,在今日社会已经不适用,有些观念显得八股、守旧,新世代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大概不容易接受,所以我们透过电视、报纸、杂志等媒体,来推广「心六伦」运动。
今年,我们则倡导「好愿在人间」运动,呼吁大家一起来许好愿、做好事、转好运。然而,这些社会运动并不是仅仅推动一段时期就够了,而是要持续、普 遍地推广下去。
这个世间是非常有限的,然而,在我的心中,我的愿是无穷的,只要对社会是好的,是社会需要的,我都愿意去做,一项一项的做。若是我个人无法做的,我呼吁大家一起来做;在我这一生做不完的,希望再来人间继续推动,继续广邀大众一起参于。所以,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但是我的心愿永远是无穷的!
至于死后,我希望与佛菩萨在一起,之后,若是佛菩萨需要我到哪里,我就 去哪里,或许这也是随著我的心愿而去。而我往生以后,别人对我做任何评论,这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刚才枢机主教说,死后不希望有人送花,不希望有人歌功颂德,也不希望舖张、追悼。而在过去,罗光主教往生,我去凭吊时,看到他的棺木停在一个大厅里,其余什么也没有,这是个非常好的示范。但是在佛教界,过去有些例子显得比较舖张,灵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并且举办追思、传供。传供就是集合很多长老法师来供养十道斋菜,然后一道一道地传,可说是身后哀荣了。但是我死后,这些都不要。
我早已预立遗嘱,而且经过律师和法院的公证;我个人没有财产,我的著作归属于教团;我的遗体用薄薄的木板封钉就可以了,火化以后,既不设牌位、不立碑、不建坟,也不需要盖一个骨灰塔来占位置。
法鼓山上有一处「台北县立金山环保生命园区」,是一座植葬公园,这是由法鼓山捐地给台北县政府,再由台北县政府交由法鼓山管理维护。所谓植葬,就是把骨灰分成好几分,分别放入散在公园各处、已经凿好的几个地穴之中,这样就不会让后人执著地认为某块地方是自己眷属或亲人的。
不论任何宗教或民族,只要愿意把骨灰植葬在这个公园里,我们都接受,而且植葬的过程中,也不会有宗教仪式。到公园来的人,不准献花、烧纸、烧香,或是点蜡烛,就只是凭吊。其实人死了以后,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或许暂时会有人记得,但是过了十年、二十年以后,人们就忘掉了。过去厚葬的做法并不文明,也不经济,非常浪费,即使你有个很大的坟墓,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以后,还是会被忘记,例如中国的秦始皇等君主,他们的坟墓现在只是变成观光景点,而不是真正去纪念他。
现在,法鼓山上的环保生命园区才开放没多久,已经有几十个往生者植葬了,十年以后,可能会有数千人以上。如果有人来凭吊,那就数千人一起凭吊了。未来,我的骨灰也会植葬在这个公园中,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处,所以我死了以后, 骨灰也可以做为肥料,因为公园四周种了绿竹,将来还可以生产绿竹笋,而骨灰也就变成肥料了。
因此,我的想法跟枢机主教非常类似,希望我们的做法能形成一种风气,也希望日后能够有名人或高僧大德也一起这么做,让我们的社会真正走向一个文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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